李福鐘(政大台史所助理教授)  (20051031)





中國文學巨擘巴金日前辭世,悼念他的生平、重讀他的著作時,不免令人想起另兩位文學家:沈從文及錢鍾書。同樣深受知識分子景仰,同樣經歷文革浩劫,同樣因為鶼鰈深情而在文壇留下佳話。三對文學眷侶,如何走過革命的年代?



巴金.蕭珊



■「昨夜夢見蕭珊,她拉住我的手,說:『你怎麼成了這個樣子?』我安慰她:『我不要緊。』她哭起來。我心裡難過,就醒了。」



這是巴金〈再憶蕭珊〉的第一段話。淒惻哀惋,形如鬼魅。



巴金一生著作洋洋灑灑數百萬字,可是要論至情至性,嘔心泣血,恐怕無一比得上回憶蕭珊的兩篇短文。那種心之憂矣,曷維其已,一寸相思一寸灰的苦慟,將人間夫妻的濡沫之情,刻畫得血肉淋漓。



蕭珊病逝於1972年8月,文革雖已走近尾聲,然而巴金仍待在「牛棚」,想到醫院照顧妻子,往往遭到幹校頭頭的刁難。巴金這麼描寫病榻上的蕭珊:



「她非常安靜,但並未昏睡,始終睜大兩隻眼睛。眼睛很大,很美,很亮。我望著,望著,好像在望快要燃盡的燭火。我多麼想讓這對眼睛永遠亮下去!我多麼害怕她離開我!我甚至願意為我那十四卷『邪書』受到千刀萬剮,只求她能安靜地活下去。」



儘管幽冥阻隔,巴金一直把蕭珊的骨灰放在身邊。他不只一次說過,「等到我永遠閉上眼睛,就讓我的骨灰同她的攙和在一起」,「灑在園中,給花樹作肥料」。



沈從文.張兆和



■巴金曾經在〈懷念從文〉一文中寫道:「我和從文見面在一九三二年。……他身邊有一部短篇小說集的手稿,想找個出版的地方,也需要用它換點稿費。」在巴金的引薦下,這部小說幾個月後出版,書名《虎雛》。巴金不了解的是,30歲的沈從文當時正處於熱戀之中,三年零九個月的時間裡,給張兆和寫了幾百封情書。如今書信都已毀於戰火,保留在《從文家書》中的不過三封,以及一些摘錄的內容。1932年夏天沈從文需錢孔急,或許正因急著成家,必須調頭寸。



隔年9月兩人結婚。沈從文在1931年6月給張兆和的一封信中,寫下了這麼一段話:



「我行過許多地方的橋,看過許多次數的雲,喝過許多種類的酒,卻只愛過一個正當最好年齡的人。」



雙十年華的張兆和,1930年7月18日在日記中寫著:「戀愛雖非人生唯一的事,卻是人生唯一重要的一件事,它能影響到人生其他的事,甚而至於整個人生,所以便有人說這是人生唯一的事。這回,我在這件戀愛事件上窺得到一點我以前所未知道的人生。」



《虎雛》集中有一個短篇〈三三〉。書中的三三是一個糠灰裡長大的女孩。現實世界裡也有一個三三,那是沈從文給張兆和取的暱稱。張兆和在家中姊妹排行第三。



錢鍾書.楊絳



■1997年早春,錢瑗因脊椎癌去世,得年六十。隔年歲末,錢鍾書去世。楊絳在《我們仨》中寫道:



「我們三人就此失散了。就這麼輕易地失散了。『世間好物不堅牢,彩雲易散琉璃脆』。現在,只剩下了我一人。」



楊絳最愛寫她和錢鍾書的說說笑笑,不只在《我們仨》中寫,在《將飲茶》和《幹校六記》中寫,連純小說體裁的《洗澡》,都不難讓人尋到對號入座的線索。



1966年夏秋之際,文化大革命正以滅頂之勢襲來,錢鍾書和楊絳所在的中國科學院哲學社會科學部也一陣緊似一陣地掀起批鬥浪潮。按規定,兩人都被劃為「資產階級學術權威」,上班時胸前必須掛個牌,上書姓名和經群眾審定的罪狀。楊絳和錢鍾書回家後,「草草吃過晚飯,就像小學生做手工那樣,認真製作自己的牌子。……我給默存找出一塊長方的小木片,自己用大碗扣在硬紙上畫了個圓圈剪下,兩人各按規定,精工巧製;做好了牌子,工楷寫上自己一款款罪名,然後穿上繩子,各自掛在胸前,互相鑒賞。我們都好像阿麗思夢遊奇境,不禁引用阿麗思的名言:『curiouser andcuriouser!』(愈來愈離奇!)」



走過革命年代的文學情侶 今我來思,雨雪霏霏



李福鐘(政大台史所助理教授)  (20051031)









中國文學巨擘巴金日前辭世,悼念他的生平、重讀他的著作時,不免令人想起另兩位文學家:沈從文及錢鍾書。同樣深受知識分子景仰,同樣經歷文革浩劫,同樣因為鶼鰈深情而在文壇留下佳話。三對文學眷侶,如何走過革命的年代?



巴金.蕭珊



■比起楊絳和張兆和,巴金筆下蕭珊的面容,大部份時候似乎是愁苦的。尤其文革那幾年,隨著巴金成了牛鬼蛇神,蕭珊每日以淚洗面。然而,〈懷念蕭珊〉裡畢竟留下了她情竇初開、少女情狀時的驚鴻一瞥:



「她是我的一個讀者。一九三六年我在上海第一次同她見面。……我認識她的時候,她還不到二十,對她的成長我應當負很大的責任。她讀了我的小說,給我寫信,後來見到了我,對我發生了感情。」



果然只是驚鴻一瞥。巴金的回憶文字,筆調一仍他小說風格,一板一眼又正經八百。



蕭珊與巴金相差13歲。當少女蕭珊眼巴巴來到上海會見她的偶像時,小說家巴金此時已經三十好幾了。兩人談了8年戀愛,1944年結婚,初為人婦的蕭珊年方二十七,而新郎已年滿四十。難怪巴金要說:「對她的成長我應當負很大的責任」。一副老夫少妻的口吻。



巴金甚至不客氣品評了蕭珊的能力:「她比我有才華,卻缺乏刻苦鑽研的精神」,「她想改變自己的生活,不願作家庭婦女,卻又缺少吃苦耐勞的勇氣」。蕭珊是巴金的學生,讀者,和追隨者。



沈從文.張兆和



■那麼張兆和就應該說是沈從文的神了。雖然熱戀期間的幾百封情書早已化為灰燼,但從碩果僅存的隻字片語中,仍不難看出沈從文愛得多麼熱切而痛苦。他甚至常常寫些不署名的信,逼得張兆和不禁在日記中抱怨:「又接到一封沒有署名的S.先生的來信。沒頭沒腦的,真叫人難受!」



胡適知道了沈從文為一個二十歲小妮子鬧相思病的事,特地寫信告誡他:



「我的觀察是,這個女子不能了解你,更不能了解你的愛,你錯用情了。……我們要經得起成功,更要經得起失敗。你千萬要掙札,不要讓一個小女子誇口說她曾碎了沈從文的心。」



胡適看待男女私情,果然和他做學問的態度一樣,有一分證據,說一分話。



《邊城》中的沈從文,柔美而雅緻;現實世界的沈從文,善感而偏執。他在結婚15年後寫給張兆和的信,依然揪心傾吐著詩人最溫柔的孺慕:



「果然落了雨,聲音逐漸加大,如打在船蓬上。小媽媽,我真像是還只和妳新婚不到三個月!城裡可落了雨?」



小媽媽?戀人的絮語,往往匪夷所思至極點。



張兆和在《從文家書》後記中,輕輕地寫下:



「從文同我相處,這一生,究竟是幸福還是不幸?得不到回答。我不理解他,不完全理解他。」



其實,張兆和根本不必擔心。情願當愛情奴隸的沈從文,早已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錢鍾書.楊絳



■然而最令人艷羨的神仙眷侶,畢竟仍是錢鍾書與楊絳。他們是那麼的相像,又那麼巧妙地彌補了彼此的不足。從1935年結婚,到1998年錢鍾書去世,二人相依為命一甲子有餘。楊絳在《我們仨》中說:「我這一生並不空虛,我活得很充實,也很有意思,因為有我們仨。……碰到困難,鍾書總和我一同承當,困難就不復困難;還有個阿瑗相伴相助,不論什麼苦澀艱辛的事,都能變得甜潤。」



連遇上文化大革命這種毀天滅地的浩劫,都能在恬淡頑笑中相知相守的這對伴侶,只能以生復何求、死復何憾來形容。



錢鍾書曾以圍城形容婚姻,在外頭的人想衝進去,在裡頭的人想衝出來。現實世界的錢鍾書,相信絕不這麼犬儒。恐怕,犬儒僅是他和楊絳促狹說笑的遊戲。巴金和蕭珊,沈從文與張兆和,一對患難夫妻,一對才子佳人,世間究竟不全都是怨偶。至於錢氏伉儷,那種只羨鴛鴦不羨仙的境界,陳義過高,我等凡夫俗子,可以不必過多揣想。



巴金、蕭珊及女兒的全家福照片/新華社。







圖片來源:《我們仨》,時報出版



錢鍾書與楊絳1981年攝於三里河寓所。 (圖片來源:《我們仨》,時報出版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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